认真说起,陈星也谈不上信不信,自打师父告诉他,自己活不过二十岁这件事以来,他便常常心存侥幸,总觉得万一有错呢?
虽说师父从未骗过他,对任何事的预言,也几乎不出差池。陈星却总觉得,我活得好好的,总不至于到得二十岁那天,说死就死了。难不成我走在路上,天上还掉下块石头把我砸死了吗?
于是陈星的心情总是在“信又不信”的矛盾中不停徘徊,一方面觉得自己时日无多,另一方面,又暗暗有着朝老天爷挑衅的意图。大不了我到了二十岁那天,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,万里平原旷野,头上顶个锅,做好全副防备,从日出等到日落,一旦撑过去了,不就万事大吉?
就在陈星心思复杂,想起身离开时,项述却道:
“别走,陪我一会儿罢。”
陈星心情十分沉重,只得又坐下,明白到这个时候的他,也许需要有人陪着。
“谢谢你。”项述说。
陈星一笑置之,心想我把你从襄阳城的死牢中救出来,你没说谢谢;反而为了车罗风的性命朝我道谢,可当真难得。
“医者仁心,”陈星答道,“应该的。”
“车罗风自小与我一同长大,”项述说,“我是独生子。我娘只生了我一个,后来生病过世,我爹许多年来未再有子嗣,小时候,我常常羡慕铁勒人家里兄弟。车罗风四岁时被送到敕勒川,充当柔然人的质子,以借兵予柔然,救出他们在代国被灭后的族人。”
“车罗风说,我没有兄弟,他就是我的兄弟。七岁那年,我离开敕勒川,北上追逐一只受伤的牡鹿,遭到狼群围攻。在荒原上被困了三天三夜,族人都以为我死了,只有车罗风带着他的护卫们,搜寻了整个荒原,只为寻找我的下落。”
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项述沉浸在回忆里,喃喃道,“我们从小就约好了,身为安答,如果一方死去,另一方一定会为他报仇,你们汉人有结义兄弟一说,料想也是如此。”
项述看了陈星一眼,陈星有点黯然,努力笑笑,说:“其实我挺羡慕你的。”
项述不知宇文辛亲手绞死了陈星父亲之事,点了点头,又道:“十岁时,柔然人终于回归塞外,车罗风却每年都会回来看我,年年如此,直到我爹重病那段时间。我接任大单于之位后,各族闹得不可开交,是车罗风带领柔然人,站在我这一边协助我。”
“初任大单于时,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照顾父亲,是车罗风待我爹如生父,床前榻下伺候,我才腾得出手,收复杂胡。”项述说,“曾经这小子总闹着,让我带他南下往汉人的地方去玩,听说中原十分繁华。我实在无暇分身,才一拖再拖,早知道……”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陈星安慰道。
项述点了点头。
“比我好多了,”陈星又道,“我的结义兄弟……算了,不提也罢。”
项述:“……”
陈星不太会安慰人,只知道用“我比你更惨,你看?对比之下你也没有这么惨了”的简单粗暴方式。
“你是个很好的汉人,”项述认真地说,“脾气很好,心肠也好。初时我总将你的忍让视作懦弱,现在看来,你并非如此。”
陈星有点疲惫地说:“只是因为许多眼前的事,总得暂时放下,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。”
项述叹了口气,又道:“可我仍不明白,你为何会愿意当驱魔师。”
“心灯就在我身上,我有的选么?”陈星无奈,苦笑道。
项述:“若能选呢?”
陈星静了,良久后说:“还是会当吧,也许这就是上苍选了我,而不是其他人的缘故。睡会儿,项述,你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。”
陈星吁了口气,起身到帐外去,项述点头,却没有动,依旧抱着他的安答不松手。
天边露出鱼肚白,陈星呼吸着秋天塞北冰冷的空气,停步。
今天项述说了许多话,让陈星仿佛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他。在他的心里也有在乎的人,也有亲情,正如项述所说的“现在看来,你并非如此”,他们对彼此的看法也已发生了变化。
早该像这样说话了,陈星心想。
初时他天真地以为,找到了这名命中注定的护法,他们便将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彼此,同生共死,互相信任。可这一路上令他大失所望的,则是发现了人与人之间,要相信对方,远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。更何况项述是胡人,他是汉人,彼此要认同起来更难。
不过无论如何,这是一个好的开始,陈星在溪畔蹲下,用冰凉的冷水洗了把脸,现在只求车罗风能尽快醒来,至少病情不要恶化,否则……
就在此刻,他听见了帐篷内,项述一声疯狂的大喊!
陈星险些掉进溪里去,马上转身,冲向王帐,喊道:“怎么了?!”
项述抱着车罗风,不住发抖,把头埋在他的身上,抬头,双目带着泪水,望向陈星。
车罗风睁开了双眼,嘴唇微动,低声说着什么,眼中充满了茫然。
“太好了!”陈星也随之鼻子一酸,“太好了!你终于醒了!”
项述欲哭却笑,这是陈星头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,三人都随之笑了起来,犹如傻子一般。
车罗风醒了,消息当天一早就传了出去,柔然人蜂拥而来,为车罗风的苏醒而叩谢项述与陈星,更送来满帐篷的礼物,陈星吃着送来的炸撒子与肉干,身上挂满了金银珠宝,喝着奶茶,俨然一名土财主,继续给人看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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