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,听宇文泓说这话的萧观音,只是如常对他浅浅笑了笑,并没回说什么,继续低头同黑狗讲话,而这寻常的浅笑,落在看什么都不寻常的宇文泓眼中,便是另一番意思了,啊啊,这个女人,贼心不死……
于是这般,一个是自以为慧眼识人,将妻子视作心存馋意的洪水猛兽,一个是一如既往修心养性,看丈夫如看金刚娃娃一般,一座长乐苑里,两种心思日常并行交掺,时光在内如水流淌静逝,转眼仲夏十三至,这一日,正是宇文泓与萧观音,这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夫妇生辰。
雍王妃素爱次子,自然会为宇文二公子盛大庆生,白日里,王府乐声不断、热闹异常,到日暮时,二公子夫妇居住的长乐苑,又陈设有庆生家宴,与宴的有宇文家人并萧家人,只除了萧家夫人与小公子。
萧观音见母亲与弟弟没来,自然要问,父亲告诉她说,母亲只是旧日头疼有些犯了,吃了药后在家休息,并无大事,叫她不要担心,而弟弟迦叶,是不爱这般热闹,所以没来,又道今日是宇文家的好日子,劝她不要露出异常忧色,以免惹得雍王夫妇不快。
这一顿同庆二公子夫妇生辰的生辰宴,因男方与女方家地位的极不对等,女方家男子皆为男方家之臣属,令萧家人并不能如从前那些年,尽情为家中明珠欢庆良辰,而是更多地如陪衬一般,静坐一旁。
萧道宣官场平平,政绩平平,在面对雍王殿下时,大都唯唯诺诺,躬身低首,萧罗什刚崭露头角,在雍王殿下面前,自是谨言慎行,萧妙莲第一次来雍王府,见到传说中的雍王、雍王妃等,处处小心,不敢多言,一众萧家人里,独萧罗什的妻子裴明姝,因属裴氏旁支,算是雍王妃的侄女,虽平日难往雍王妃身前凑,但这时还能拿这身份,笑说上两三句。
也只两三句了,因雍王殿下在场,不仅他们萧家人言行恭谨,宇文家的儿郎们,也都十分注重行止,纵是说笑也拿捏着分寸,不敢十分放肆,独九公子宇文淳,因一向受雍王殿下疼爱,又年纪最小,无所拘束,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,一会儿一个个地问都备了什么贺礼,一会儿闹说想早点看庆生烟花,一会儿又看向穿得十分喜庆的宇文二公子,问他道:“二哥,你不是说等同鹅打架打赢了,到过生辰时,就炖酱鹅招待我们吗?”
宇文二公子苦恼地挠挠头道:“打不赢……它们鹅多势众……”
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,就连萧罗什,都忍不住抿了抿唇角,但只片刻,他看向安静坐在宇文泓身旁的妹妹,又替她感到心酸,当然这心酸,半点也不能表现出来,只能随宇文家人一同欢笑,直到等这生辰宴宴终,宇文家人陆续都离开了,方能同妹妹说几句真心话。
萧观音携哥哥等家人,至长乐苑庭中亭内坐了,在与父兄说了会儿话后,转看向妹妹妙莲,唤她一声,却不得应,只能提高了些声调,方见妹妹妙莲抬头看她,神色愣愣的,“……姐姐,怎么了?”
“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?”萧观音笑问妹妹,“怎么心不在焉的?在想什么心事?”
“……没……没有心事”,萧妙莲这样说着,双颊却有些红热,好在夜暗,旁人看不出来,自顾低头拧着帕子道,“我……我是困了……”
的确时间不早了,萧道宣等听萧妙莲这样说,不再久留,也好让萧观音早些歇下,萧观音亲送家人离开后,再转走回苑室时,见寝室房间黑漆漆的,半点光亮也无。
因今夜生辰宴上,宇文泓一直在被他的兄弟们,敬庆生酒,喝了许多,萧观音想他或许已经醉睡了,遂没有让侍女入内燃亮灯树,而是在偏室沐浴更衣后,自燃捧了一盏小灯,脚步轻轻地走进了寝室之中。
向前没走几步,脚下即似踩着了什么,萧观音捧灯低首看去,见掉在地上的,是今日宇文泓身上穿的衣裳,大红大紫的喜庆之色,金银绣织,华美异常,是雍王妃为贺宇文泓生辰,特意命人为他裁制的,一大早即亲自送来,并为宇文泓亲手穿上。
萧观音躬身捡起地上这件外衣,往内走去,抬手将这衣裳搁挂在花梨衣架上后,一转身,见榻上的宇文泓并未醉睡,而是倚坐在榻上,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动作。
所谓庆生之事,宇文二公子最是厌恶,年年过生辰时,都是一场盛大的表演,表演母慈子孝,表演兄友弟恭,就连父王,都为了不扫母妃的兴致,在这一天强忍厌憎,忍耐着不在母妃面前斥骂他,耐着性子在此用一回庆生宴,于是宴上欢声笑语,宴后人人尽欢,雍王妃偏爱次子的声名,将会传得更加响亮,一场盛大的表演,就此完美落幕。
在台上时,穿红着锦的宇文二公子,也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——雍王妃展示母爱、向世人力证己身清白的傀儡,一个开开心心过生辰、无忧无虑、什么也不知道的二傻子。
一整天这么下来,宇文泓的脸,是越笑越僵,心里的暗霾,是越积越重,终于忍等到这场表演结束,他将自己浸在无人的黑暗中,想在没有人能瞧见他的暗色里,歇喘口气时,却发现心底积涌的暗霾,在这黑暗里,越发狂涌,牵揪起他所有耿耿于怀的旧事,让他日积月累的阴暗心绪,通通暴露出来,如片片利刃,在这黑暗中无限滋长,围剿他的血肉之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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