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小园理了理衣襟裙摆, 慢条斯理地从王婆的房里走出来。西门庆再风流再大胆,也不敢冒险在烈火中双修涅槃,早就飞快地夺门而出, 嘴上说着娘子快跟我跑,看娘子没有动身的意思,只好一马当先, 一人先跑到了街上,观察了一阵子,见火势不像烧起来的样儿, 又试探着往茶坊里踅。
这时候邻居们纷纷端着木盆木桶出来,西门庆不好让人认出来, 平白生出流言, 便觑个空儿,悄悄牵马走了。
潘小园从后门绕回家, 一把搂住贞姐,狠狠亲了一口脸, 心中充满荒诞感, 嘻嘻嘻嘻笑得停不住。
灶上的水壶早就烧滚了, 她吩咐贞姐别管。走之前已经吩咐小姑娘, 将灶旁的柴草木器之类都移得远远的,另外将家里能盛水的盆桶壶锅都盛满水,时刻准备着。
没想到小姑娘超额完成任务,那一声“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”简直是一锤定音。等邻居们飞速赶来,抄起旁边的水盆水桶一通龙王吐水, 整个灶台上便只剩下一个烧穿了底儿的大黑壶。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, 纷纷埋怨着回去了。贞姐他爹还训了他闺女一句:“毛手毛脚的, 干活都不勤快, 小心人家再给你卖了!”
不过贞姐无所谓,反倒是她孩子心性,以前一直被压抑着,今日平生头一次大胆恶作剧,有趣胜过后怕,跟潘小园相对一笑,互相挤挤眼睛,缩缩脖子。
里间的武大本来昏睡着,这会子被外面动静吵醒,口齿不清地问:“娘子……发生什么事了?”
潘小园让贞姐把前后大门都关好,来到武大床前,蹲下,跟他脸对脸,正色道:“大哥,有件挺要紧的事儿,等你好了,我细说给你。”
该是告诉武大真相的时候了,总不能让他从头到尾蒙在鼓里。自己这个假允诺、真拖延的计划,也必须得到他的支持。不然,倘若武大认定她给自己戴绿帽子,等武松回来朝他告上一状,潘小园觉得自己可以和西门庆赌一赌谁先死。
但武大眼下屁股开花,也没有心力接收这么多信息,于是潘小园耐心的等他好起来,伺候他养伤的时候也带着八分真心:毕竟他挨板子是为了她,毕竟他现在卧床不起,也不会对她死缠烂打求嘿嘿嘿,毕竟他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娘子了,多补偿补偿他也不为过。
这期间西门庆派人来过几次,明里是收购武大郎家里被打烂的破烂家什,实际上就是给潘小园送生活费。潘小园不客气地收了,反正眼下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,武大还要养伤吃药,西门庆的钱,就当是他的赔偿金吧。
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儿,每次他送来的款项,除了必须的生活开支,其余的一概不乱花;数额、用途、时间,也都一丝不苟地记在纸条上,小心收入嫁妆箱子最底下——说起来,这还是学习了原著何九叔的套路,事先封存证据,免得万一自己被误解,闹个有理说不清。
等武大可以一瘸一拐走路了,春色已经回暖,院子里新生出嫩绿的草。潘小园让贞姐放假回家,趁机跟武大摊牌。武大猝不及防被真相糊了一脸,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三九严冬。
“娘子,你、你说什么?那西门大官人,明明是、明明是咱们的大客户……”
“大客户没错,但抢你生意的是他,陷害你的是他,打我主意的也是他。那天打你板子的官老爷根本不糊涂,他根本是和西门庆串通一气。你可知他们为什么绕过了县衙,直接去了提刑院?还不是因为知县老爷和你兄弟交好,而夏提刑是西门庆的同僚?这叫做杀鸡儆猴,咱们不服软,以后他还会有更狠的手段。”
武大张着嘴,讷讷的:“杀鸡……什么猴?”
“吓唬猴。”
“我……我是那个鸡?你是那个猴?”
总算明白了。潘小园对他有不少愧疚,耐心把事情解释得直白明了:“当然他这次没真杀你,但要是我不答应他,他迟早会再找你麻烦,而且比这次更狠。所以我方才说的计划对我俩都好,你先写一封休书,骗得他放心,我这边尽力拖延,等……”
武大一听写休书,条件反射般就不干,大脑袋摇得快掉了,牵动屁股上伤势,龇牙咧嘴的,还不忘大声反驳:“娘子你说岔了,我不写休书,我要跟你一辈子……”
“别傻!咱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蚂蚱,哪能去跟大象讨价还价?你放心,我不会去嫁西门庆,只是先把他哄安生了,骗他的。他以为我会乖乖跟他,就不会再为难你啦。”
武大茫然摇摇头。他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多超出三观的东西,感觉有些懵。从成亲开始,娘子就对他冷言冷语冷后背,三天两头的要休书,他不给;后来娘子脾气变好了,休书的事也少提,可仍然能感觉到她和自己一点也不亲——他虽然傻,可又不是木头人!现在倒好,她又换了个理由讨休书,谁知道是不是耍他呢?
“娘子,你、你保证,那休书不算数,等我兄弟把这事解决了,你……还会来跟我过日子,是不是?你会给我生儿子,是不是?”
潘小园微笑着一路点头,等听到武大最后两句问话,她的笑僵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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