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在漠北城外一间破旧的草房里，出生的那天，我的母亲因为难产，几乎死去。邻家的婶婶听见母亲凄惨的哀吟，慌忙赶来，这才救了母亲一命。可是，塞外的风雪丝毫不念新生命的脆弱和母亲的孱弱，我冻得浑身发青，却因为先天不足而无力大声哭泣，只能狺狺得像只喵咪般哭叫。母亲艰难地伸手抚了抚我的小脸，一行泪水便扑朔朔地滚下，她费力地笑了笑，满面生光，不过这夺目的光采只停留了一瞬便永远地冻结在母亲的嘴角。邻家的婶婶端来刚刚煮好的奶粥，挑帘进来，却在热气升腾中看见母亲含笑死去，在她怀里蠕动着饥饿的生命。婶婶含泪将奶粥喂到我的嘴里，我兀自吃得香甜，合上双眼安然入睡，却不知我的母亲已像草屋外席卷的北风，离我而去。
这些都是后来和我一同被送往江南的邻家婶婶告诉我的，我怔怔的目光透露了我的怀疑，婶婶轻轻一笑道：“傻丫头，你出生的地方是漠北城外，自然人烟稀少，哪里比得上这里？”我嘻嘻笑着，小手掀起薄软的轿帘，看着这个繁盛的花花世界。青石桥，白石路，街道两边粉墙黛瓦，即使在隆冬季节，依旧有摆摊设点的小贩，茶馆酒肆依旧是宾客盈门，他们说着软软的吴语，真是好听。婶婶也专心地看着，笑着，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衣摆。在河埠头下了轿，早有人等在那里，我和婶婶一起上船，随着水波摇摇晃晃的旋律，慢慢进入梦乡。等我醒来，婶婶还在身旁，我大声笑着，却被婶婶瞪了一眼，捂住我的嘴道：“小点儿声，这里是梁太守的私宅。”梁太守？私宅？叫我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孩子如何理解？婶婶无奈而又心疼地摸摸我的头发，刚想说什么，门便开了。来人三十上下，头发梳得根根分明，一张瘦脸略显青白，婶婶见了她，拉起我的手朝她一福，却找不出适当的话说。女人面无表情地说道：“夫人差我来看看，问二小姐可要添点儿什么？”婶婶脸上露出一丝犹疑，但最终开口道：“毕竟在岁里，就为二小姐做几件衣裳吧。”女人也不回答婶婶的话，推开门出去了。
这回我听懂了，要给我做衣裳！我兴奋地拽着婶婶的手又跳又闹，仿佛得了天大的宝贝。年年如此，岁岁如此，孩子终归会长大，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衣裳甚至不如侍女的艳丽，花色单调，置饰老旧。那一天，我丢掉了唯一的欢乐，丢掉了属于孩子的天真，适时，我只有八岁。老天仿佛也看见了我的骤然转变，就在那年，我从未见过的姐姐出嫁，夫人选了几名侍婢后又挑中了我，她走到我面前，慢慢地说：“到现在也该起个名儿了，叫你什么好呢？”姐姐的贴身大丫头杏鸳在一边道：“夫人何不叫来大小姐问问，横竖是大小姐的人，不如由着大小姐顺心。”夫人点点头，命人请姐姐过来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姐，虽然不是一母所生，但我与她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正是二八年华，姐姐的美貌就如春天的桃花，恣意盛放在属于她的岁月中。
“母亲唤儿过来，不知有何事？”姐姐清浅一笑，柔柔地行了礼。
夫人满眼的宠爱，温和地笑着：“这丫头要陪你嫁到王府，总归要取个名字，才刚要取一个，总怕不好，倒叫人笑话咱们家不雅，你知书达理，就自个儿取一个吧。”
姐姐点头，细细想了一会儿，道：“就叫稚扇吧。”夫人问有什么意思，姐姐道：“随便取的名儿，除了杏鸳，就是锦佩、宝镜、香函，正少一个扇子呢，她又小，稚字不好么？”夫人道：“好，很好，我的小妲锦心绣口，取出的名字哪有不好的？”我乖乖依礼谢恩，内心却一点也不欢喜，长到这么大，我还不如一个丫头，如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有了个名字，只是为了姐姐有一班好听名字的侍女。
出嫁那天，梁府喜气盈门，锣鼓喧天，无边的红色蔓延在每一个角落，我由婶婶亲自打理，还是梳一对双丫，只是发根处嵌上了细纱掐的花。婶婶抱紧了我，泪眼朦胧，嘴唇颤抖：“孩子，孩子，去了好好吃饭，好好……”我伸出手拭干她的眼泪，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伤心：“婶婶，我会好好的。”婶婶舍不得放开我，专注地盯着我，直到吉时将至才放我离去。大喜的日子，我带着婶婶撕心裂肺的哭声走出府门。听说，婶婶在我离府后的一个月里生了大病，久医不治，春天未至便已仙去。从此，梁府又回到了我没来的时候，一样的小园香径，月洞窗影映苍苔，只是少了我微不足道的留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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