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对上少年那双清亮的眼睛, 听他迫切道:“莳兰, 我是哥哥。”
我是哥哥——这句话,声音不高, 却如静夜雷鸣,贴着陆莳兰耳际,钻入她的脑中, 而后炸开。
陆莳兰双眼眨也不眨, 观察着少年形貌,渐渐抿起唇角,手指也将身下褥单越抓越紧。她并不说话, 目光却也不离开陆槿若的面容。
陆槿若不明白陆莳兰在想什么, 害怕被妹妹不喜, 心弦越发绷紧。
陆莳兰从榻上坐起,下床的时候, 才注意到自己被换上了女装。她低头看了看这刺绣着精致灵雀衔花暗纹的宝蓝色裙幅, 如流水般从她的腰间朝下漫开,从裙子的样式与色泽来说, 美是美的,却令她极其不习惯。
陆槿若便见陆莳兰白嫩的手指掐着裙摆, 低着头,也不知她对他命人特地赶制的裙子喜不喜欢?
陆莳兰的视线终于从裙摆离开,突然抬头看向他, 问:“八岁的时候, 我哥送我的生辰礼是什么?”
陆槿若一怔, 随即道:“是一只梨木雕的双桅船,是我自己做的,涂的棕红漆。也不算很大……”他伸出手大致比划一下:“约莫这样长……”
陆莳兰看向眼前的少年,她也曾经想象过,如果哥哥当年没有死,活下来,如今会是什么样子。
她没有想到,两兄妹小时候长得那般相似,长大后,哥哥却与她越发不同。
眼睛倒与她的是一样,唇角微翘的弧度也很相似,但鼻梁比她的要高挺,从额头到下颌的线条,也更有棱角。虽然还是长眉秀目,可一看就是个少年郎,并没有陆莳兰这种雌雄莫辨的感觉。
陆莳兰又暗自比着两人身高,陆槿若小时候与她差不多高,现在却是比她高出好长一截。
陆槿若便看到,两行泪水从陆莳兰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,他愣了片刻后,有些无措,道:“别哭啊,都是哥哥不好。”
他手忙脚乱摸出一块棉帕,将那帕子抚在少女双眼,想将那刺得他难受的晶莹水珠子擦去。
“莳兰,哥哥是有苦衷的,并非故意假死隐瞒你。”不等陆莳兰问,陆槿若便忙不迭地道:“我当初的确是受伤后被那些人抛入河里,后面却被人救了起来。这些年,我正是为了报答恩情,才一直没有回家。”
陆槿若只能半真半假地解释,他不求得到陆莳兰得原谅,只希望对她的伤害能小些,不要以为他是在冷漠地欺骗她。
陆莳兰还是不说话。陆槿若心急如焚,又道:“你可以打我,骂我,这样我心里好受些。”
陆莳兰红着眼眶,眼泪却是止了,她道:“报恩啊……那你这些年都在哪里,都做了些什么?为何从不回来看我,找我。”
“我告诉你实情,但是,你要答应哥哥,保守秘密。”
陆莳兰颔首:“好。”
“我在东海外的海岛,帮着恩人做点事,不能暴露行踪。”他回答,却不得不有所保留。
其实,他这些年,主要就是在造械造船。陆槿若年幼的时候,便显现出了于构造与机括一道的惊人天赋,他八岁时,做出的繁复小船模具便能浮于水中。
但他没有告诉陆莳兰他所在的具体海岛位置,也没有告诉她,他不仅在为殿下造械造船,且跟着老师研习奇门,在无庚岛研究谢氏王朝二十一帝的海中地宫,并为殿下建造机关重重的新宫。
陆槿若只含糊地回答了“做点事”,但陆莳兰却没有追问具体做的什么。她知道,有些东西,追问了也没有用。陆槿若如果要说,自己也会说。
她现在身为御史,是能感同身受的,比如有些绝密的任务,有些要案的案情,原本就不能对亲人透露。她哥哥现在是在忠人之事,当然有所保留。
“有苦衷……也不能随意透露行踪,那你现在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?”哭过之后,陆莳兰比陆槿若想的要冷静。
“因为,我担心你现在的安危,想带你走。”陆槿若这次是完全的实话,他道:
“从前你在国子监念书,环境单纯。接着你到了陕西做御史,虽然辛苦些,但好歹平平顺顺。后来,你回到京城,面对许多本来不应当让你承受的困境,我如何还能安心让你一个人?”
她沉默少顷,问:“所以,哪怕有被暴露的危险,你也要带我走?”
陆槿若点点头:“是。”
其实,他与殿下也是十分小心,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才做的。妹妹太小看他们如今的力量。殿下隐忍多时,身边的老人们更是早已布局多年,比霍家筹谋得还早。当初便要让殿下登顶的,谁知半路却杀出霍家,来势汹汹。
想到霍宁珘功高震主,萧冲邺又是向往大权独揽的少年天子,矛盾是必然的。便决定继续积累力量,坐山观虎斗,等着霍宁珘剿除萧真余部,也等着这舅甥决裂,来个黄雀在后。
当然,做任何事都有被暴露的危险,但如果是为了陆莳兰,他与殿下都并非害怕风险的人。
陆莳兰便问:“那你……是打算要带我去哪里?”
“再南下一段便从港口出海,跟哥哥在一起。”
陆莳兰别开脸,慢慢道:“你先出去罢。我想先一个人静会儿。”
陆槿若只好先退了出去。
***
陆莳兰摸了摸自己颈项的假喉结,发现那小结子不见了。她这才知道,祖父与哥哥的易容手法如出一辙。都很高明,看来是受过异人指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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