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宅的门大开, 一只舟缓出。
钟訾在山水园的高楼上用鹰眼眺目, 边上莺莺燕燕环绕,他喜笑颜开,同妓子道:“我说他不过是庶房出来的东西, 往父亲面前赶的勤快, 可有什么用呢?” 他丢了鹰眼, 躺身在软榻上,受着人送到嘴边葡萄, 含糊道:“到底还是我的……他们都算甚。”
“四少这一去, 怕是没个五六年回不来罢?”边上掩唇的妓子玩着鹰眼, 笑嘻嘻道:“那徐杭正是狼虎之地, 谁舍得拨口饭给他?可惜那皮囊。”
“皮囊么。”钟訾嗤笑:“往日总说钟攸……这钟泽也高不到哪去,他娘是赶着好时候,若非当年母亲惦记着从家里跟来的情分,怕是连咱门也进不了。今儿他出去了,我这心里才觉舒坦。”
周边上的人附和,钟訾躺榻上舒服自在, 殊不知来日, 这人会回来追命。只怕他就算知道了, 这会儿也不当事。毕竟这时钟泽的来去, 不都是父亲说得算?
永乐元年, 钟泽入京, 只待了两个月, 便被急调回家。他方才露些头角, 正是“钟家四少”初显人前的时候,谁知这么一归,就是五年的外放打压。而起初的缘由不过是江塘药铺生意红火,钟留青动调钟訾来与钟泽一同打理,钟訾难容旁人,左右寻了些半真半假的事,让钟留青调离了钟泽。
钟泽离家,除了盘缠,只有徐杭一间小药铺。钟家盘踞江塘,徐杭诸商对其防备已深,往年探过来的生意都没能活过年头,如今只有药铺一行,残存一间。
钟泽初到徐杭,不仅药铺生意吃紧,连他自个也从京都阔绰,变成一子掰八瓣用。日子过得紧凑,每日为了药货在诸商之间跑腿,少不了席面灌酒和羞辱。
一日灌得多,人撑着墙去茅厕一顿呕吐。出来时正遇了席间一人,是个从北边来的药商。这人扶了钟泽,打廊下过时见周遭无人,竟起了歪心思,抵了他在柱后,急匆匆地要动手。
钟泽半阖目,倚在柱边,见这孙子色急的往自个身上扑,嘴里胡乱念着:“你给爷爽一回,这货不就来了!席上也不必再委屈,我都给你,不亏的生意!”
钟泽眼里半醉,他闷声笑道:“给您睡一回,就抵一回货?花街兔爷也不止这价。”他抬手半捏了这人的下颔,拉眼前左右看,道:“呦,长得挺阔气,出手不大方?”
这人一听,觉他上道,瞧着模样还是常客,赶忙凑身猥琐道:“咱们滚一回,就不分谁和谁!爷手底下货压得不少,都给你!”
“真的?”钟泽微抬下巴,眼里含笑:“可得立字据?”
“先来一回。”
这人去摸他腰身,谁知这一触手,竟是分外精瘦,相当结实,并非预料中的柔软易捏。钟泽扣了这人手,翻手就给折了。他下手极狠,若非此时不便,这一下断人指骨都是有的。对方吃痛要喊,钟泽抬指“嘘”了一声,还靠着笑道:“倒是忘提了。我这人虽然男女不计,可也不是饥不择食。您这长相夜里行路鬼都得跪,我忧心咱们褥上一滚,我使不得劲。”他凑近脸,那眉眼漂亮,却让人无端冷汗,他道:“北边药走得好,少不了钟家给的船。您今儿这么办事,来日咱们江塘相见。”他一顿,又笑一声:“可不好罢。”
这人嘶声俯腰,痛的面色青白,想道一声骂,却又被折破了胆。要说起来这钟泽,还真不好碰,瞧着他硬气,指不定后边有什么撑腰。
钟泽抬手拉了襟口,叹了息,闻着自己一身酒味,回席的心淡了。他寻了个由头,吩咐给侍从,自个扶墙,缓步出了地方,往回走。
徐杭的街要比旁府更繁闹,入了夜,市景灯笼各色,街面上鱼龙混杂,不知哪家歌妓,倚楼唱着思乡调。钟泽面色苍白,街边摊子上的食味闻着冲,他一路都泛着酸水,强忍没再吐。
他不思乡。
他娘死得早,人向来独惯了。他以为在钟留青跟前露过面,好好做生意,就是顺风顺水的少爷,可哪能?期间利来利往,兄弟里谁能真服他。钟訾爬滚了那么多年,如今不也还是被钟留青捏在手里。
路经的人撞身,钟泽脚步凌乱,边上忽然扶了只手,他一侧头,竟愣了半晌。
周璞扶着人胳臂,见状颔首,道了声:“督察院下巡,正来了这里。过江塘时听闻你在此处,这几日去了你药铺,总是扑空。”他闻着钟泽身上的酒气,迟疑道:“……回去吗?”
钟泽直身,撑起精神:“我不知你来了……上一回没收到回信。”他淡笑了笑:“还念了挺久。”
周璞没解释,只道:“你铺里忙,我只在此处待几日。”
钟泽抬头呼出口气,一把握了周璞的手腕,带着往铺里去。他如今就住铺里,也只有这么个说话地。周璞由着他拉,一路进了铺子,钟泽问:“瞧着如何?”
周璞四下打量,道:“位挺好。”见钟泽盯着自己,才道:“就是面小。”
钟泽松开手,站影里又问了句:“瞧着如何。”周璞望着他。两人之间静峙,钟泽笑了声:“……你见我做什么?”
他们在京都……钟泽越过界,可那在他离开前都说清楚了,他回江塘后给周璞送过信,一封一封,从滚烫到凉透,周璞一个字也没回。大半年过去,突地见了这人,钟泽竟觉当日的冲劲又上了头,让他不自主地上前一步,靠近周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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